夜逛都正街青灰的暮色是从天心阁的飞檐上开始滴落的,一点点晕染开,渗进广场的石缝里,又被我们杂沓的脚步声惊起。月月的小手汗涔涔地攥在我掌中,像一尾不安分的、温热的小鱼。妻走在前头,白色的运动服在将夜未夜的空气里,成了一盏朦胧移动的灯。转进都正街,便像是猛地扎进了一个温暾的、喧嚷的旧梦。那喧嚣不是劈头盖脸的,是丝丝缕缕,从每一扇雕花的木窗,每一盏昏黄的灯笼,每一块磨得光润的青石板上蒸腾起来的。光影是流动的,人的笑语,食物的油气,店家招徕的软语,都搅在这光影里,成了稠嘟嘟的一片。月月的脚步,先是被一个吹糖人的老者钉住,随即又被空气里那股子甜丝丝的、带着些微酒糟气的味道勾了去。那是一个支在街角的小摊,一口锃亮的铜锅里,小钵子甜酒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暖人的气泡。抵不住的,何止是孩子。我们便挤在一条窄窄的长凳上,看那摊主用一只薄薄的铝勺,在钵子里轻巧地一旋,一提,一倾,半凝的、乳白的酒酿便滑入白瓷碗中,再兑上滚烫的糖水。月月吃得急了,鼻尖上沾了一点白,又被那一点恰到好处的酒意醺得眯起了眼,咧着嘴,露出新掉的牙豁,傻傻地笑。这甜,是纯粹的、孩童的甜,直愣愣地撞进来,没有一丝迂回。既是开了酒戒,索性便转进了那家“承源”。店里是另一种光景,暗沉沉的,空气里浮着的是陈年米酒更醇厚、更沉静的气息。黑褐色的酒坛子默然地立着,像一群守夜的老人。我们便要了新旧两样。新酒清冽,入口是鲜活的跳跃,带着糯米初绽的芬芳;老酒却稠黄如蜜,滑过喉间是温顺的,然而一股绵长的后劲,却悄悄地、固执地从丹田里暖上来。妻呷了一口老的,便不再饮,只微笑着看我们父女俩。月月是用舌尖尝的,立刻皱起了眉,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她是不懂这时间酿造出的复杂的醺然的。肚子里的酒虫安稳了,食虫却又叫起来。妻在“扶记小吃货”点了一桌,碗盏叮当,是红尘里最动听的音乐。月月的注意力,却早已被隔壁小酒馆里飘出的歌声拴住了。那是一个沙哑的男声,抱着一把木吉他,悠悠地唱着些听不清词句的歌。她不认得那些旋律,却认得那份自由与怅惘。她扒在门框边,只探进半个身子,小小的背影被门里的光拉得老长,一动不动,像一尊被音乐灌醉了的小小雕像。我掏出手机,屏幕的冷光在这满街的暖色里,显得有些不合时宜。可我还是想记下这一刻。镜头里,妻的侧脸在灯笼的光里柔和得像一个梦,月月回头看我,眼里还漾着歌声的余波。我们一家人,便这样沉甸甸地、心满意足地沉入这市井的烟火里,像几粒被投入温水中的糖,慢慢地、身不由己地融化开来。只是,这融化里,总有一小块是硬硬的,硌着心。那该是留给芊芊的。若是她在,定会皱着眉,老气横秋地评点这甜酒太甜,那老酒太浊,然后一面说着,一面却又悄悄地把我们碗里的吃食都尝个遍吧。这满街的热闹,便因了这一个人的缺席,终究成了一幅未曾完全染色的画,热闹底下,透着一角洗不掉的、冷清的底子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