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如种这钟,不是古寺里那等爬满青苔、响彻山林的老钟。它悬在深圳证券交易所那通体玻璃幕墙的顶端,是一口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钟。敲它,不用那沉实的木杵,只用指尖,在触摸屏上轻轻一触。然而,当那一声清越的、金属质地的轰鸣,透过四周的音响沛然荡开时,我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,仿佛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种了下去。昨日午前,我们一行人,从财政厅,从监管局,从人大来,穿着笔挺的、有些束缚的西装,站在这光可鉴人的厅堂里。周遭是流线型的灯带,是瞬息万变的数据图表,是空气里听不见的、数字奔腾的嘶鸣。眼前这面巨大的屏幕,便是那口“钟”的显形了。它冷静,精确,没有一丝多余的纹饰。领导的手指落下,没有撞击的实感,只有一道流光划过屏幕,随即,那一声预定好的、完美的钟声,便充盈了整个空间。四下里掌声响起来,是礼貌的,也是热烈的。可我却在想,这一声,究竟落到了哪里?它不像我幼时在湘北山村里听惯的钟声。那口悬在村小操场槐树下的铁钟,校长用铁棍敲它,声音是浑圆的、带着毛边的,慢悠悠地荡开,越过一垄垄的菜畦,惊起竹林里的斑鸠,最后融化在傍晚的炊烟里。那是召唤,也是安抚;是上课的指令,也是日落的报时。一声之下,耕牛识得归家,母亲们便倚在门框上,望着蜿蜒的山路。而眼前的这一声,却是一道无声的军令。它落进的,是另一片更为浩瀚、更为湍急的“田野”。这片田野,没有泥土的腥气,只有数字的光泽;没有四季的更迭,只有K线的起伏。我们此番带来的,是五粒精心筛选的“种子”——两种一般债券,三种专项债券,拢共一百七十二个亿。我们期望着,这些代表着道路、园区、智慧城市的抽象“种子”,能在这片南国热土的资金沃野里,寻到丰沛的雨水与阳光。结果竟是出人意料的好。认购的狂热,像夏日傍晚的骤雨,沛然莫之能御。最终的利率,被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点,低得像黎明前草叶上的最后一滴露水,清亮而矜贵。这无疑是市场用它的方式,投下了一张沉甸甸的信任票。同事们互相道贺,脸上是掩不住的、收获般的喜悦。我自然也欢喜,这笔低成本的资金,将是家乡发展引擎里一股强劲的燃油。可那心底,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悬空。这巨大的收获,来得如此之快,如此之抽象,仿佛不是一锹一镐垦殖出来的,倒像是从某个我们看不见的深处,被一股洪流不由分说地推涌而至。仪式罢了,我们被引至深交大厦的顶楼。玻璃幕墙之外,整个深圳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。楼宇如林,棱角分明,反射着下午有些倦怠的阳光,像一片巨大的、银灰色的金属庄稼。街道是规整的田垄,川流不息的车辆,则成了无数颗循着轨道滚动的、饱满的果实。这片“田野”的耕作,依赖的正是我们刚刚敲响的那一声号令。它精准,高效,催生着惊人的财富与速度。风在高处,是无声的。我只听见一片浩大的寂静,在这钢铁与玻璃的森林里弥漫。我又想起老家那口钟了。它的声音落下,你知道它会惊动哪只鸟,会传到哪户人家,会融入哪一缕炊烟。它的来处与去处,都是分明而温暖的。而方才我们敲响的那一声,其能量固然沛然莫御,其去向却渺茫难寻。它汇入全球资本的无垠网络,像一滴水落入奔涌的大江,你再也辨不出它的形状,只知其力无穷,亦知其踪难测。我们那五粒“种子”,此刻想必已在这片“田野”里,开始了它们无声的生长。它们会催生出崭新的厂房,流畅的公路,智慧的城市网络。它们是好的种子。我只是偶然会想,在那遥远的,生养了这些种子的湖南乡下,是否还有人,在黄昏里,听着那口老钟慢悠悠的、带着毛边的回响?那声音,种下的是实在的日子,是炊烟,是归家的路。两种钟声,两种“种”法,都在耕耘着一个时代的梦。我转过身,离了那令人目眩的风景。心底那枚被钟声种下的东西,沉甸甸的,不知是收获的喜悦,还是一粒无声的、关于来处的乡愁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