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握晨光推开窗时,天还是青灰的。远处公鸡正叫第三遍,声音穿过白沙井附近的巷子传来,已没了第一遍的脆亮,像是从老井里提出半桶水,沉沉的。我立在洗漱台边,看见东边天上一抹鱼肚白正悄悄漫开,像有人用旧抹布擦着蒙尘的玻璃,一点一点,把那光亮擦出来。这晨光,是最不花钱的富足。老人们都知道,晨光是会走路的。你若贪睡,它就从你窗台上悄悄溜过去,从你屋檐上轻轻跨过去,不声不响地走了。等你醒来,满院子都是中午的太阳,白花花的,直愣愣地照下来,没了晨光那份温润,那份可以握在手心里的柔软。我看见那家的少年又睡过了头。他爸在院子里打太极拳,半小时的工夫,西屋的窗户还紧闭着。那些本可以读透的书页,都在那扇窗户后面等着,等着晨光一点点褪去,变成寻常白日。我年轻时也不懂。总觉得夜长,总觉得早晨会在那里等着,像家对面那棵老枫树,永远站在那里。有一回赶远路秋收,必须在日出前翻过新路界。母亲半夜把我摇醒,灶火已经生起,煎糍粑的香气在黑暗里格外分明。我迷迷糊糊跟着父亲出门,头顶的星星还稠密着。走到半道,东方开始发白。那光不是一下子涌出来的,而是一点一点,像害羞的姑娘,先探出指尖,再露出手腕。父亲不说话,只是走。我跟在后面,忽然看见路边的草叶上,每一颗露珠里都装着一个微小的太阳。那一刻我明白了——晨光是给早起人的珠宝,晚起的人只能看见晒干的地皮。军旅多年,我养成了早起的习惯。不为别的,就为这份独处的富足。当整个城市还在梦里翻身,我已洗漱完毕,打好了早餐,坐在阳台边,手握一本唐诗,看天色如何从青灰变成淡蓝,如何从淡蓝染上金边。这时候的心思最清明,像被晨露洗过的叶子,脉络分明。那些白天想不通的事,这会儿轻轻一想就透了;那些解不开的结,迎着晨风一抖就松了。年轻人总觉得时光富有,可以大把挥霍。他们不知道,晨光是最经不起浪费的。就像春上的第一场雨,落地就渗进土里,你若不用盆盆罐罐接住些,它就真不见了。每个早晨都是一张白麻纸,等着你去写第一行字。这第一行写好了,一整天的文章都顺了;若是空着,往后怎么补都觉得不对劲。现在的年轻人管这叫“生物钟”。我听了笑笑。什么钟不钟的,太阳就是最大的钟。在乡村,你听鸡叫头遍就该醒了,那是天地在叫你。被窝里的暖和是假暖和,捂久了骨头都酥;晨风里的清冽才是真滋养,吸一口,五脏六腑都醒过来。现在的人喜欢说“赋能”。要我说,最大的赋能就是早起。你比太阳先醒,这一天就是你领着日子走,而不是日子赶着你跑。你站在晨光里,看见自己的影子从长变短,就知道这一天没有白过。那些在晨光里读过的书,会像露水渗进泥土一样渗进记忆里;那些在晨光里盘算的计划,会像种子遇到春雨一样悄悄发芽。瞧,东边的天已经全亮了。一抹朝霞像害羞姑娘脸上的红晕,淡淡地抹在天边。晨风起来了,带着泥土翻新的气息,带着远处小河的水汽。这时候,早起的人已经喝完了第一碗粥,晚起的人才刚刚睁开眼。年轻人,别把晨光睡过去了。那是一天里最金贵的时光,是命运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。握住了晨光,你就握住了这一天的命脉。那些在晨光里蓄的力,会在你人生的长路上,变成一口深井,随时能打上清亮的水来。院子里栾树上的麻雀开始叫了,一声接一声,脆生生的。新的一天,就这样在晨光里,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上了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