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艺美学:中国进步中的“有意味的形式”美之为美,并非单纯的色彩、线条与造型之悦目。当我们审视一方良渚玉琮的温润、一件商周青铜的狰狞、或是一抹元青花钴料在窑火中幻化出的“苏麻离青”,所见远非静止的“物”,而是那使“物”成为可能的、人之为人的、恢弘壮阔的历史实践本身。中国的工艺美学,从蒙昧初开的“龙飞凤舞”到礼乐文明的“青铜饕餮”,从魏晋的“人的觉醒”到宋元的“有我之境”,其核心线索,正是李泽厚先生所揭示的“有意味的形式”——是特定时代社会内容、集体情感与理性认知在物质形态上的凝练、沉淀与物态化。这条美学河流奔腾至现当代,其河道因一个古老文明与现代性、民族命运与全球浪潮的剧烈碰撞而陡然改向,变得波澜壮阔,甚至惊心动魄。工艺,不再仅仅是服务于庙堂或书斋的精雅技艺,而是被抛入“救亡与启蒙”这一时代总基调的双重变奏之中。从晚清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的器物焦虑,到民初“美育救国”的蔡元培理想,再到新中国“艺术服务人民”的澎湃实践,工艺美学的每一次形态流转,都内嵌着大国寻求独立、富强的深沉脉动。它从“技进乎道”的古典哲学观,转变为一种关乎国族生存、文化认同与生活重建的“社会美”。今日,当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步入新境,其工艺美学亦在“工具本体”(物质生产)与“心理本体”(精神需求)的辩证互动中,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图景。它正从一种依附于器物表面的“装饰性符号”,演变为一种重构生活方式、确立文明主体性的“体系性存在”。这既是李泽厚“实践美学”在新时代的展开,更是一部以“美”为棱镜,折射出的中国式现代化精神历程。一、经世致用与美的转捩:从“器以藏礼”到“以美济世”中国传统工艺美学的内核,是“器以藏礼”。一件青铜鼎的形制、纹饰与体量,首要功能是确立宗法社会的秩序与威严,其“狞厉之美”是对神权与王权的双重肯定。这种美学,服务于一个超稳定的社会结构。然而,近代西方的“坚船利炮”不仅打破了国门,更以“奇技淫巧”背后所蕴含的科学理性,撼动了这“藏礼”的美学根基。魏源编撰《海国图志》,疾呼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,其深层乃是一种美学观的被迫转向:美的价值,首次与国家的生存效能直接挂钩。实用理性,压倒了心性修养。此后,从张之洞的“中体西用”到新文化运动的“赛先生”,从庞薰琹、雷圭元等先驱留法归来引入“装饰艺术”以改善民生,到张光宇从年画、剪纸、戏曲脸谱中提炼出《大闹天宫》这样不朽的“人民的形象”,一条清晰的脉络得以浮现:工艺之美,从“藏礼”之器,转向了“启蒙”与“塑造”现代国民精神与日常生活的媒介。它不再是高悬的礼器,而是要融入城市、建筑、家居乃至一枚邮票之中。李泽厚曾言,在现代,“社会美”日益突出。这“社会美”在中国的具体实践,便是让美走下神坛,进入广场、机场、教室和家庭的每个角落,成为“人民的形式”。首都机场壁画群中《哪吒闹海》的民族气派与《森林之歌》的生命赞歌,正是这一“美育”理想的宏大叙事表达。此一时期的美学实践,充满了“工具本体”的强烈印记。美,是“有用之用”,是建设新社会、培育新人的“工具”。这一取向,固然使美学承载了过于沉重的社会政治内容,却也使得中国的工艺美学从未堕入纯粹的“为艺术而艺术”,始终与国家的命运、人民的悲欢血肉相连。它为日后美学的再次升华,积淀了深厚的社会性基础。二、历史积淀与当代转译:“心理本体”的苏醒与“情本体”的浮现随着大国发展步入新阶段,当“生存”问题让位于“发展”与“生活”的课题时,工艺美学的重心,便悄然从外在的“社会性”构建,转向内在的“心理本体”的探寻与满足。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器物“有用”,更追问其是否“有情”、有“味”、有“根”。这便是“新中式”设计风潮兴起的深刻心理背景。“新中式”绝非对明清家具或宋瓷器型的简单复刻。它是一场深刻的“抽象意义的再赋形”运动。李泽厚指出,远古的纹饰从写实形象演化为几何图案,其原始巫术内容逐渐褪去,形式本身成为“有意味”的审美对象。而现代工业化大生产,曾一度使这些形式沦为空洞的装饰,意义被“磨去”。“新中式”所做的,正是以当代生活为熔炉,重新为这些形式“灌注”新的意味。它处理的,是“天人合一”的哲学观(“虚实共生”的结构)、是“道法自然”的色彩观(从天地中提炼“月白”“天水碧”)、是“中和雅正”的审美趣味。它将传统的精神境界,转译为现代空间的流动性、着装的层次感与材质的碰撞性。这个过程,精准地对应了李泽厚晚年强调的“情本体”。他认为,在以理性、法律、契约为基础的现代社会,人的终极关怀与人生意味,需落脚于“情感”本身。“新中式”之美,其核心不在“形似”,而在唤起一种文化熟悉感所衍生的情感慰藉与身份认同。当人们在一件融合了宋代极简线条与智能材料的家具前驻足,所感受的不仅是功能与形式,更是一种与自身文明源头相连的、安顿身心的“家园感”。这标志着中国工艺美学从对外在“秩序之美”(礼)的追求,深化为对内在“境界之美”(情)的营造。三、文明对话与体系建构:从“符号挪用”到“范式输出”大国的进步,最终要体现在为人类文明提供新的范式与选择。中国工艺美学的当代使命,正经历从“中国元素运用”到“审美体系建构”的关键一跃。早期“中国风”在国际上的呈现,常止于龙凤、青花、红色等符号的挪用与拼贴。这仍是处于文明对话的“反射”与“接受”阶段。而真正的“体系建构”,意味着提供一套完整的、从哲学内核到设计方法、从材料工艺到评价标准的可理解、可对话、可延展的审美语言系统。德国以“锈色美学”将工业遗产转化为承载集体记忆的文化地标,日本将“侘寂”哲学发展为全球认同的美学风格,皆是其例。今日中国的实践,已显现出此种自觉。在工业遗产改造中,成都东郊记忆将红光电子管厂的烟囱与锅炉房,转化为融合咖啡书香与音乐现场的公共空间,其思路与德国鲁尔区“留壳换核”的“批判性重建”异曲同工。在色彩体系上,设计师不再简单使用“中国红”,而是深入敦煌壁画、世遗故地,提炼出“龙门石窟灰”、“皖南黛瓦黑”等一套源于本土山河大地的色彩谱系。在材料革新上,古老的宋锦融入现代弹力丝,使其从博物馆展品变为可日常穿着的时装。这些努力,都在试图将分散的、经验的“美”,系统化为一种植根于自身历史与实践的、现代的“美的理性”。这一“体系建构”的过程,也是李泽厚“西体中用”思想的生动体现。它运用全球通行的现代设计语言、科技材料与产业逻辑(“西体”),来承载和表现中国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与审美理想(“中用”)。其目标,绝非制造一种与世隔绝的“民族奇观”,而是要在全球化设计的交响乐中,奏响一个清晰、独特且不可或缺的东方声部,最终实现从“工艺”到“美学”,再从“美学”到“文明贡献”的跃升。四、余论:美,作为第一哲学的未来展望前路,大国工艺美学的征程,或将呼应李泽厚晚年将“美学作为第一哲学”的构想。这并非夸大艺术之功,而是指在一个技术理性席卷一切、价值意义时常飘忽的时代,如何“诗意地栖居”这一根本性问题,将日益凸显。工艺美学,作为最贴近日常生活的审美实践,正是回应这一问题的前线。未来的挑战在于:如何避免“新中式”沦为新的商业套路与表面文章?如何让工业遗产的改造不止于怀旧观光,而能真正编织进城市的生命网络?如何在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重塑物质感知的时代,重新定义“手艺”与“匠心”?答案或许仍潜藏于“实践”与“积淀”的深刻原理之中。大国的进步,不仅创造着新的物质世界,更在持续进行一场宏大的“人化自然”与“自然化人”的双向过程。每一座体现“山水城市”理念的建筑,每一件融合非遗智慧与可持续理念的产品,每一次让社区民众参与公共空间美化的工作坊,都是在为这个时代的情感与理性,积淀新的“形式”。最终,中国工艺美学的未来,不在于生产出多少件惊艳世界的“国宝”,而在于它能否参与塑造一种既有现代文明高度、又深植东方文化性情的新型生活方式与人性状态。那时,美将不再仅仅是进步的点缀或反映,其本身,就是一种深刻的进步。这“有意味的形式”,最终将指向一个自由、和谐、充满情感意味的“人”的宇宙。这或许,正是所有实践的终极归宿。
